或者夏天,老海棠树枝繁叶茂,奶奶坐在树下浓阴里,又不知从哪儿找来补花活儿,戴着老花镜,埋头于床单或被罩,针线地缝。天色暗下来时她冲喊:“你就不能劳驾去洗洗菜?没见忙不过来吗?”跳下树,洗菜,胡乱洗事。奶奶生气:“你们上班上学,就是这糊弄?”奶奶把手里活儿推开,边重新洗菜边说:“就辈子得给你们做饭?就不能有自己工作?”这回是不再吭声。奶奶洗好菜,重新捡起针线,从老花镜上缘抬起目光,又会有阵子愣愣地张望。
有年秋天,老海棠树照旧果实累累,落叶纷纷。早晨,天还昏暗,奶奶就起来去扫院子,“刷啦——刷啦——”院子里人都还在梦中。那时大些,正在插队,从陕北回来看她。那时奶奶个人在北京,爸和妈都去干校。那时奶奶已经腰弯背驼。“刷啦刷啦”声音把惊醒,赶紧跑出去:“您歇着吧来,保证用不三分钟。”可这回奶奶不要帮。“咳,你呀!你还不懂吗?得劳动。”说:“可谁能看得见?”奶奶说:“不能那样,人家看不看得见是人家事,得自觉。”她扫完院子又去扫街。“跟您块儿扫行不?”“不行。”
这样才明白,曾经她为什执意要糊纸袋,要补花,不让自己闲着。有爸和妈养活她,她不是为挣钱,她为是劳动。她成分随爷爷算地主。虽然那个地主爷爷三十几岁就命归天,是奶奶自己带着三个儿子苦熬过几十年,但人家说什?人家说:“可你还是吃那多年剥削饭!”这话让她无地自容。这话让她独自愁叹。这话让她几十年苦熬忽然间变成屈辱。她要补偿这罪孽。她要用行动证明。证明什呢?她想着她未必不能有天自食其力。奶奶心思有点儿懂:什时候她才能像爸和妈那样,有份名正言顺工作呢?大概这就是她张望吧,就是那老海棠树下屡屡迷茫与空荒。不过,这张望或许还要更远大些——她说过:得跟上时代。
所以冬天,所有冬天,在记忆里,几乎每个冬天晚上,奶奶都在灯下学习。窗外,风中,老海棠树枯干枝条敲打着屋檐,摩擦着窗棂。奶奶曾经读本《扫盲识字课本》,再后是字句地念报纸上头版新闻。在《奶奶星星》里写过:她学《国歌》课时,把“吼声”念成“孔声”。写过最不能原谅自己件事:奶奶举着张报纸,小心地凑到跟前:“这段,你给说说,到底什意思?”
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,否则可能部分章节内容会丢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