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宋老师……我是黄士宏……”
“爸,人家记者要访问了啦——”
“哦。”宋老师用老教练打量拳击手的锐利眼神瞅了我一眼,“记者访问?好。访问。好。”说了一连串“好”之后,宋老师安静下来,面对着我们盘腿坐在地毯上,宋琪用眼神暗示我把握机会,并且提醒我备妥录音机。
我面对宋老师坐下来,我们之间只隔了一台小小的随身听,这些年来,我从来不曾离宋老师这么近过。宋老师的披肩长发有部分没扎起来,垂在脸颊两侧,有一瞬间,我恍惚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致力于生态保育的老学者。沉默渐渐形成一股压力,我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要从何采访起,只能先按下随身听的按钮。录音带开始转动起来,空气中飘浮着马达传动的声音,大约五秒钟之后,随身听的小喇叭传出了我刚才试录下来的话语:
“我是王八蛋。”
支伍佰多块呢!”
“从前那些书呢?”
“全都卖到旧书摊了。”
“书桌呢?”
“叫厦门街的人开车载走了。”
等到我会意过来,已经抢救不及了,在我按下停止键的时候,那句简短而清晰的句子已经播放完了。我羞赧地将带子倒回去,宋琪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,这
虽然是背对着我们,我依然可以感到宋老师专注的眼神正盯着全场,像是一个严峻的指挥环伺着他的乐团。从前,宋老师身着一袭素朴的蓝衫,安步当车地打校园里走过的背影,始终是历届毕业生纪念册里不可或缺的一张照片。现在大不相同了。原本短而密、泛着一圈青皮的头发,已经扎成了一束灰丝垂在颈后;厚重的黑框眼镜换成了圆框金丝边的,一身卡其色宽大的衬衫和长裤,身形精瘦,暗赭色的皮肤上皱纹密布,仿佛是在美国某个大城里遇到的印第安人。
我正想开口问候,宋老师忽然猛烈地用指挥棒在自己的膝盖上击打起来,那支细小精致的木条两三下便断成两截,较细的那头弹到半空中,碰到窗帘之后才掉下来。
“慢点,慢点,不要抢拍子,怎么就这样子讲不听呢?怪了。”宋老师怒气未平地摘下耳机放在地毯上,然后一骨碌地从盘坐的沙发凳上站起来,走到床边,抓起单人床沿白床单的下摆,再从床底下捞出一个花梨木笔筒,抽出一把全新的烤漆指挥棒,仔细拣了一支较长的,在空中试挥了几下,点点头,准备继续“排练”。除了那一口山东腔的国语之外,宋老师似乎全都变了另一个样了。
“爸,人家记者已经来了啦——”
听到宋琪不断用“记者”来称呼我,我益发觉得难以启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