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坡的智松堂和张志谦的信谦堂,相比之下,孙兴社只是小单位,但正因小,常被派遣最前线的船只出港入港任务,故最危险。
北上的是军民物资,南来的是党国要人,陆南才和弟兄们经常看见架子十足的人物踏出船舱,猜想必是权贵,有时候独自一人,有时候携家带眷,经陆路到达惠阳的游击区,再趁月黑风高偷渡抵港。陆南才听五圣山的人说过:“香港杜公馆开出十桌饭,俨然是段祺瑞内阁复活了。”他搞不清楚什么是段祺瑞内阁,但可肯定,登岸者皆有来头,望着他们的背影,陆南才觉得他们都是被迫走出了棋盘界线的车马炮,在时代乱局里,茫然无所依归,一只只棋子孤零零地、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棋盘边缘,或许仍在盘里,然而界线忽然消散无形,车马炮不再是车马炮,彻底失去进退的依据。
忙乱时,陆南才偶尔念及张迪臣。他在做什么呢?想必是同样地忙。陆南才每当念他,便抚摸一下右手臂的“神”字,我的臣,我的神,见字如见人。一旦开战,他会上战场?熬得过吗?陆南才挂心,却不绝望,他相信以张迪臣的机智,时局再乱,即使被困在最差的境地,仍有办法替自己挖出一条隧道,好歹能逃出去。
两个月后,张迪臣终于现身。陆南才在麻雀馆接到他的电话,简单说声你好吗,约定晚上九点见面,地点是“捉鬼的地方”。挂上电话,陆南才发觉自己双腿微微颤抖,似有一个高大的幽灵站在背后,压着他,看着他,但他不敢移开脚步,唯恐稍动一下,幽灵即消散无形。
好不容易等待煎熬到夜晚八点多,陆南才嘱咐弟兄开车把他送去玛丽医院,那是落成只有三年的医院,名字取自英皇乔治五世的玛丽皇后,他下车后,走路廿分钟到东华义庄,路上黑漆一片,没半个人影,更无鬼影,只有四周的狗吠,像在通知同伴,小心,有异类入侵。对狗来说,他是鬼。
陆南才来到义庄门前,前后四顾看不见张迪臣,犹豫一下,陆南才决定摸黑进门,行至永别亭旁,仍然未见人影,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,擦亮火柴,在微弱的火光里见到对联仍在,他细声念道:“永不能见,平素音容成隔世;别无复面,有缘遇合卜他生。”陆南才忽感哀伤,原来所谓捉鬼并非戏言,而是预告,他来到这里确是为了见鬼,张迪臣不仅是鬼佬,更是来去无踪的鬼影,是一阵不确定的白雾,明明把他笼罩着,把手伸出,却抓不住半分真实。
然而陆南才来不及在哀伤里沉溺,已被从背后伸来的一双粗硕的手揽住,火柴掉到地上,熄了,万籁俱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