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“主题”(theme),并不比人物次要。在他最后几篇里,主题甚至压在人物之上,人物像是被作者特地选出来表现主题的。在白先勇作品中,常出现的主题,有下列几个:
一、由于逃避“现实”,由于缺乏勇气、力量去面对与接受它,或由于只肯后顾,不肯前瞻,许多人便在不自觉间与世脱节,觉得自己一无所属,终于成为一个失败者。白先勇对这一类人物充满同情,似乎不愿归罪他们,而归罪于我们这残酷的、过分讲究“理性”的世界。《我们看菊花去》里的姐姐,《寂寞的十七岁》中的主角,《安乐乡的一日》之依萍,都是这一类型的人。
二、人性之中,有一种毁灭自己的趋向,这趋向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,直把人往下拖,拖向失败、堕落或灭亡。像玉卿嫂,《香港——一九六〇》的余丽卿,《那晚的月光》中的李飞云,《谪仙记》里的李彤,都是因为敌不过自己,才走向败亡之途。
三、中国的传统文化,曾经有过灿烂辉煌的过去,可是如今,这种大气派的中国文化,竟已没落得不能再在世界潮流中立足。我们缅怀过去,不胜今昔之感。辉煌的往日,已是一去不返;我们除了默默凭吊,默默哀悼,又能怎样?
这最后一个主题,一次又一次地在白先勇的最近几篇小说中出现。尹雪艳、朱青和钱夫人,都可说多多少少象征着中国与中国传统文化的解体:尹雪艳是吗啡样的麻醉剂,暂时使人止痛,忘忧,但终于把人引向死地。朱青受战乱之害,历经折磨,终致失去灵性,麻木不仁。钱夫人有过辉煌的过去,但只因为“长错一根骨头”,她开始走下坡路,终于变成空壳一个,与世脱节。而《谪仙记》(请注意“谪仙”二字的象征意味)里的李彤,绰号叫做“中国”,用意更是明显。这几篇小说的语气(tone)中,有一种怀古念旧的余韵。
白先勇是一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作家。他吸收了西洋现代文学的各种写作技巧,使得他的作品精炼、现代化;然而他写的总是中国人,说的是中国故事。他写作极端客观,从不在他作品里表白自己的意见。可是读他最后几篇小说,我们好像能够隐约听见他的心声。我们感觉得出,他也像《谪仙记》里的慧芬那样,为着失落了的中国(李彤),心中充塞着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