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恁
医生关掉照射灯,诊断室内突然暗了下来。他沉默了一下,把目光转移到其他地方之后,才低下头来说,母亲因为糖尿病导致视网膜剥离,必须住院开刀,但手术的效果有限,也许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。母亲表情平静,仿佛正在聆听别人的病情,或是坐在饭桌旁看电视一般,完全不似刚才眼睑被撑开用强光照射时所露出的惊恐模样。
办理住院手续时,我问母亲想不想喝鲜奶,母亲摇摇头,然后立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,问我想不想喝,催我去买。我告诉母亲我想。我恨自己这么说。
等候电梯时,我回头看了母亲一眼,她安稳地坐在候诊区的塑钢椅上,矮胖的身体塞满了圆弧形的座位。我想起几天前带母亲去看电影的情景。开场之前,我去贩卖部买东西,母亲当时也是独自一人坐在这样冰冷的座椅上等待着,远远看过去,就像一个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迷路了的老妇人,孤单地在角落里从头推想着来时的路径。
我在医院外边大马路的摊贩上买了一盒鲜奶,蹲在人行道上剥开纸盒,往嘴里倒了一小口。乳白的液体冷冷地滑进喉管,舌底传来的,是一种水泥漆被稀释之后的怪味道。
我抽了半支烟,把烟屁股塞进鲜奶盒里丢进垃圾筒。
夜里,陪母亲住在眼科病房,梦见自己失明而惊醒,一身冷汗。无边的恐惧袭来,我躺在角落的黑色胶皮长椅上,闭着眼睛,想象自己失去视力的滋味。四人病房内老旧的冷气机发出沉闷而稳定的颤抖。我听见自己规律起伏的呼吸,和病床上此起彼落的老人鼾息声,在黑暗中交织、重叠。
寤寐中,我又看见今年和母亲一起去扫墓的影像,母亲的话语如沙漏坠下。
“草又搁①发甲这迡②高啊!”母亲站在父亲坟上的那片芒草前,语气如同在怜惜着一群干巴巴的野孩子,眼睛眯成了两条细缝。近几年来都是相同的景象:在我挥臂除草的同时,母亲便将墓碑前缘的落叶和尘土扫去,清理出一小方空格,铺上碎花塑胶桌布,将白水煮过的全鸡和猪肉、水果排设妥当。
“卡早③恁阿公死的时阵④,要,入土啊,恁老爸就黑白⑤讲话;讲啥么伊要和您阿公同款⑥,要活到六十五岁就好啊啰,搁讲啥么卡早死卡快活,才狯坮没路哦,唉——按迡⑦黑白乱讲啦,结果真正活到六十五就跟恁阿公去啊,唉——”母亲对着正在收草的我说,“要入土的时阵讲的话最灵啦,后摆⑧你就要会记得,吥通⑨黑白讲。”
我转过身去收拾刚刚割下来的芒草,潮腐的湿土味从新割的草叶缝隙里冒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