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修缮大功告成的那一日,房东太太递给盛明手机,笑意盈盈,让他帮忙拍一条视频,展示一下他们夫妻斥巨资装潢的居所焕然一新的面貌。而后,房东太太好将这段视频传回福建老家,分享给谁谁谁谁,隔壁村的谁谁谁谁,常年嫉妒她、经年累月说她坏话的谁谁谁谁。于是,那几兆高清的、摇晃的、未带滤镜的视频很快就占据了房东太太和盛明的手机容量。夜里,盛明把这条视频转发给了女朋友茹意。他其实没有什么重要的意图,视频本来应该拍完就删掉的。虽然拍的是他所租住的居所,也是新的修缮、新的气象,但这一切本质上都与他无关。盛明当然可以将自己新的生活环境分享给熟悉的朋友(可他几乎没有),就像房东太太一样。他觉得刚录好的东西就删掉,不免有些可惜。盛明本来没有什么真正的生活可言,这段视频勉强能算是他生活的外观,是他向这个移民家庭借来的生活。更棒的是,在忍受了长达三个月的噪音之后,盛明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静,这令他喜悦。在视频是发给母亲还是发给茹意的抉择中,盛明犹豫了一下,选择了茹意。虽然这个选择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,并不代表想念,也不代表孤寂。视频里甚至都没有他的存在,他是那个举着手机的人,好像他同样是博士论文《情感依恋与现代科技》的作者。他是一双眼睛、一对耳朵,他和他们生活在一起,但并不存在于其中。他置身于这个巨大的隐喻里已经很多年了,他有时甚至会羡慕他的采访对象,因为他们反而是有生活的。他们的生活把盛明的生活给吃掉了。如今他的手机里只有受访者的“朋友圈”,没有朋友圈。所谓联结网络的电子产品,从一开始都带有好意“共享”的企图,故而“云”上垃圾满地(也可能充满秘密,但主要是垃圾满地)。
茹意在上海的中学里当语文老师,她每天都听起来很忙。可再忙,每一天,她都会通过微信语音对盛明说点什么。听起来,她并不总是开心的,盛明多少知道原委,他选择出国读书就好像背负了一宗“原罪”。但两人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这件要紧事了。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,两个年轻人的爱意早被稀释得七零八落。什么重要的事都无法更重要。不重要的事,反而会因为语焉不详而显示出神秘的力量,令带有异域风情的矛盾徒生审美化的荒谬。
比方盛明没有告诉茹意,昨天晚上他洗澡的时候偶然听到房东对太太说,你最好小心点“果过人”,当时他正在悉心处理粉红色的痔疮血,房间隔音不算太好,他听到了这一切。到伦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