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荪甫突然一声怪笑,身体仰后靠在那纯钢的转轮椅背上,就闭了眼睛。他的脸色倏又转为灰白,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。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,而他的事业的前途波浪太大;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,他委实是应付不了!
送走了唐云山后,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。现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也已经去了,满园子苍苍茫茫,夜色正从树丛中爬出来,向外扩张。那大客厅,小客厅,大餐间,二楼,各处的窗洞,全都亮出了电灯光。吴荪甫似乎厌见那些灯光,独自踱到那小池边,在一只闲放着的藤椅子里坐了,重重地吐一口气。
他再把他的事业来忖量。险恶的浪头一个一个打来,不自今日始,他都安然过去,而且扬帆迈进,乃有今天那样空前的宏大规模。他和孙吉人他们将共同支配八个厂,都是日用品制造厂!他们又准备了四十多万资本在那里计画扩充这八个厂;他们将使他们的灯泡,热水瓶,阳伞,肥皂,
不作声。为了自己二万元的进出,他只好再一度对益中公司的事务热心些。他连鼻烟也不嗅了,看一看钟,六点还差十多分,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。说好了经纪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,杜竹斋就匆匆走了。这里吴荪甫,唐云山两位,就商量着另一件事。吴荪甫先开口:
“既然那笔货走漏了消息,恐怕不能装到烟台去了,也许在山东洋面就被海军截住;我刚才想了一想,只有一条路:你跑香港一趟,就在那边想法子转装到别处去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想。我打算明天就走。公司里总经理一职请你代理。”
“那不行!还是请王和甫罢。”
“也好。可是——哎,这半个月来,事情都不顺利;上游方面接洽好了的杂牌军临时变卦,都观望不动,以至张桂军功败垂成,这还不算怎样;最糟的是山西军到现在还没有全体出动,西北军苦战了一个月,死伤太重,弹药也不充足。甚至于区区小事,像这次的军火,办得好好的,也会忽然走了消息!”
唐云山有点颓丧,搔着头皮,看了吴荪甫一眼,又望着窗外;一抹深红色的夕照挂在那边池畔的亭子角,附近的一带树叶也带些儿金黄。
吴荪甫左手叉在腰里,右手指在写字台上画着圆圈子,低了头沉吟。他的脸色渐渐由藐视一切的傲慢转成了没有把握的晦暗,然后又从晦暗中透出一点儿兴奋的紫色来;他猛然抬头问道:
“云山,那么时局前途还是一片模糊?本月底山东方面未必有变动罢?”
“现在我不敢乱说了。看下月底罢,——哎,叫人灰心!”
唐云山苦着脸回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