客舍窗外青青柳色,看看友人已打点好行囊,微笑着举起酒壶——再来杯吧,阳关之外,也许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老朋友。
这杯酒,友人定是毫不推却、饮而尽。
这便是唐人风范。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,执袂劝阻。他们目光放得很远,他们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。告别是经常,步履是放达。这种神貌,在李白、高适、岑参那里,焕发得越加豪迈。由此联想到,在南北各地古代造像中,唐人造像看便可识认,形体那健美,目光那平静,笑容那肯定,神采那自信。
在欧洲看蒙娜丽莎微笑,你立即就能感受,这种恬然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梦魇中苏醒、对前路挺有把握艺术家们。这些艺术家以多年奋斗,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魂魄。而更早就具有这种微笑唐代,却没有把它自信延续久远。阳关风雪,竟越见凄迷。
王维诗画皆称绝,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诗与画界限,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。但是,长安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个狭小边门,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身份躬身而入。这里,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人文局面,不需要对美有太深人性寄托。
于是,九州文风渐渐刻板。阳关,再也难以享用温醇诗句。西出阳关文人越来越少,只有陆游、辛弃疾等人次次在梦中抵达,倾听着穿越沙漠冰河马蹄声。但是,梦毕竟是梦,他们都在梦中死去。
即便是土墩、石城,也受不住见不到诗人寂寞。阳关坍弛,坍弛在个民族精神疆域中。它终成废墟,终成荒原。身后,沙坟如潮;身前,寒峰如浪。谁也不能想象,这儿,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旅途壮美、艺术情怀宏广。
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,如壮汉啸吟,与自然浑和,却夺人心魄。可惜它们后来都不再欢跃,成兵士们心头哀音。既然个民族都不忍听闻,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。
回去吧,时间已经不早,怕还要下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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