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去咗边?”
父亲接口道:“广州。两个人起走。”
花半夜时间,爹娘断断续续总算把意思讲个大概。陆北才离家当兵后没多
香港暂避风头。
来港后,天高皇帝远,黄昌打算确定形势安全始回去,先在湾仔拉车混日子,万料不到又遇麻烦,此番得罪更是洋警察,自叹倒霉。
口气抽完几支烟,石岐昌道:“棍王,鬼佬靠唔住,鬼佬只会帮鬼佬,唔会帮们唐人。有案在身,回不乡下,唯有明早过海,去油麻地,有几个老乡在那边混,唔齐去,你自己决定!”
陆北才犹豫下,摇头。他觉得自己像被缚在块大石上,再遭脚踢到海底,从乡下到部队,从部队到香港,但海底之下竟然再有海底,仿佛永远沉不到海最深处,永远没法断。他忽然非常渴望回家,回到受辱起点,他多希望切可以重来,回到十三岁那年,切,开始,重来。而且思量眼下状况,现实地看,终究该先离开香港比较安全,待张迪臣善后妥当,始再回来。
两人在石滩旁恍恍惚惚躺到天亮,各自离开,陆北才返回住处收拾几件衣服,到码头搭小艇往尖沙咀,转九广铁路到广州,再步行返回河石镇,到达家门已是四天以后事情。
河石镇家已经不像家,镇也不像镇,村也不像村,部队来土匪来,男人不是去做兵便是入贼伙,跑光,而且都说日本鬼子随时打来,连女人也跑去城市,十室九空,剩下老人和孩子,躺在屋前、屋里、广场上、空地上,像枯萎树。有几个人看见陆北才进村,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走到他面前,张张皮包骨脸,对对往外突出空茫眼睛,盯着他,让他打个寒颤,担心会被按倒在地上噬肉饮血。
陆北才继续前行,找到老房子,木具木器散乱门前,还有缺脚木椅、掉门木柜、雕出轮廓却尚未见五官关公。房里空洞黑漆,他隐隐看见爹娘身影,瑟缩在墙角,他从门外往里探门察看,提防阿娟突然出现袭击。他不怕她,只是不想见到她。
母亲已经失明,认出他声音,哼声,嘴角微微抽搐,应是在哭吧,可是没有眼泪。父亲躺在地上,看见他,没力气,也没盼望,只轻轻摇头,没说话。陆北才坐到他身边,沉默不语,就坐着,坐到天色暗下,方问:“阿娟呢?阿弟呢?”
爹娘没回答。陆北才也没追问,继续坐着,三个人都没说话。
又不知道过多少时间,母亲突然用极缓慢声音说:“走啰。都走光啰。”陆北才其实早已猜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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