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家权没动静,李红索性用软尺挑拨他的“飞机头”,弄垮了一绺头发,从额上垂到眼前,收音机仍然播着歌,换成欧美流行曲,匈牙利的“GloomySunday”,是家权听不懂的法文,只觉旋律哀凄,像在丧礼上对死者送行。李红如鬼魅般站在前面,家权偷瞄她玫瑰红色的高跟鞋。鞋是真的吗?腿是真的?手是真的?人是真的?自己坐在这里,亦是真的?如果这一切不是真,什么才真?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?跟昨天比,今天才是真。跟明天比,今天便是假。每一刻其实都同时在告别和迎接。有些事情正在等家权告别,另有些事情,正在等他迎接。
他伸手接过软尺,
:“啊,你爱了瘦的娇。你丢了肥的俏。你爱了肥的俏。你丢了瘦的娇。你到底怎样选。桃花江是美人窝。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……”
像忽然想起什么,李红抬头瞟一眼家权,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偷瞄她跳舞,她笑道:“看什么呀?看我肥?快说,你说事头婆肥不肥?事头前两日说我的腰粗得像湾仔码头旁的救水圈,正衰公!”边说边往旁挪动,绣着暗绿底花的白旗袍从柜台后面蹦跳出来。
家权连忙低头,继续折叠横摆于膝间的布料。一匹匹丝绢,跟手指的皮肤碰触着,像接吻。
李红见家权不理会她,不服气,更要挑弄,随手执起一把软尺,往自己腰间一圈,嗔道:“天啊,廿八吋!我做女仔的时候,才廿三吋呢!嫁俾你事头那年,也只廿四!一入侯门似肥猪!”
家权仍然专注于手边工作,竟然听见李红饮泣。抬起头,李红原来在笑。“哈!你终于看我!女人的眼泪果然有效,怪不得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。你再不望我一眼,我要开始闹了!”
家权唯有腼腆道:“事头婆……唔肥,你完全唔肥。”
“别叫我事头婆。我叫Susan,男人都叫我Susan,我钟意男人叫我Susan。”李红踏前,不屑地笑道,“其实肥瘦不是问题,最紧要有人钟意,像这些衫衫裤裤,有人钟意长,有人钟意短,有人钟意花碌碌,有人钟意简简单单,咸鱼青菜,各有所爱,不是吗?跟以前比,我现在肥,但如果跟以后比,我现在便是瘦。享受现在才最重要,不是吗?”
家权再低头,手指再吻丝绢。
李红走前一步,把软尺递到家权面前,道:“我差点忘了,你才是裁缝,来,替我量量,看清楚是不是真的廿八吋。”
眼前的软尺握在事头婆——不,苏珊——手里,指甲涂满艳红蔻丹,无名指有一道短短的刮痕,掉色了,待人把它重新填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