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年大雪堵住路不能走。好容易路通,大早坐着山轿上路,积雪山坡后蓝天蓝得那样,仿佛探手到那斜坡背后掏定掏得出块。
郁先生这次专拣小路“落荒而走,”不知道是不是怕有人认识九莉。出上海就乘货车,大家坐在行李上,没有车门,门口敞着,路上朔风呜呜吹进来,把头发吹成块灰饼,她用手梳爬着,涩得手都插不进去。但是天气实在好,江南田野还是美:冬天萧疏树,也还有些碧绿菜畦,夹着湾亮蓝水塘。车声隆隆,在那长方形缺口里景色迅速变换,像个山水画折子豁辣豁辣扯开来。
在小站上上来个军官,先有人搬上张藤躺椅让他坐,跟上来个年青女人,替他盖上车毯,蹲坐在他脚边,拨脚炉里灰。她相当高大,穿着翠蓝布窄袖罩袍,白净俏丽,稚气突出额,两鬓梳得虚笼笼,头发长,烫过,像是他买来女人。两人倒是对,军官三十来岁,瘦骨脸,淘虚黄眼珠,疲倦微笑。她偶而说话他从来不答理。
乘截子航船,路过个小城,在县党部借宿,她不懂,难道党部也像寺院样,招待过往行人?去探望被通缉人,住在国民党党部也有点滑稽。想必郁先生自有道理,她也不去问他。堂屋上首墙上交叉着纸糊小国旗,“青天白日满地红”用玫瑰红,娇艳异常。因为当地只有这种包年赏红纸?
“未晚先投宿,”她从楼窗口看见石库门天井里角斜阳,个豆腐担子挑进来。里面出来个年青职员,穿长袍,手里拿着个小秤,掀开豆腐上盖布,秤起豆腐来,副当家过日子样子。
他乡,他乡土,也是异乡。
越走越暖和。这次投宿在家人家,住屋是个大鸟笼,里面个统间,足有两三层楼高,圆顶,望上去全是竹竿搭,不知道有没有木材,看着头晕,上面盖着芦席。这是中国?还是非洲?至少也是婆罗洲。棕色半黑暗中,房间大得望不见边,远处靠墙另有副铺板,有人睡在上面微嗽。
改乘独轮车,她这辆走在前面,旷野里整天只有她与个铜盆似太阳,脸对脸。晒塌皮,尻骨也磨破。独轮车又上山,狭窄小径下临青溪,傍山面许多淡紫大石头,像连台本戏布景。
郁先生姑父住着这小城里数数二幢房子,院子里有假山石,金鱼池,外面却是意大利风深粉红色墙壁,粉墙又有段刷白粉黑晕,充大理石,这堵假大理石墙,上缘挖成个座钟形,两旁边卷起个浪头,恶俗得可笑,中国就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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