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庸吾兄:
去夏欣获瞻仰,并蒙畅尊址,珍存,返美后时欲书候,辄冗忙仓促未果。《天龙八部》必乘闲断续读之,同人知交,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,杨莲生、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,辄喜道钦悦。惟夏济安兄已逝,深得其意者,今弱个耳。青年诸生中,无论文理工科,读者亦众,且有栩然蒙“金庸专家”之目者,每来必谈及,必欢。间有以《天龙八部》稍松散,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,然亦为喜笑之批评,少酸腐蹙眉者。弟亦笑语之曰,“然实悲天悯人之作也……盖读武侠者亦易养成种泛泛习惯,可说读流,如听京戏者之听流,此习惯成,所求者狭而有限,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,此为读般书听般戏则可,但金庸小说非般者也。读《天龙八部》必须不流读,牢记住楔子章,就可见‘冤孽与超度’都发挥尽致。书中人物情节,可谓无人不冤,有情皆孽,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;书中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,随时予以惊奇揭发与讽刺,要供出这样个可怜芸芸众生世界,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?这样人物情节和世界,背后笼罩着佛法无边大超脱,时而透露出来。而在每逢动人处,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与怜悯,再说句更陈腐话,所谓‘离奇与松散’,大概可叫做‘形式与内容统’罢。”话说到此,还是职业病难免,终究掉两句批评书袋。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话题,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。青年朋友(这是个物理系高才生)也聪明居然回答说,“对,是如你所说,《天龙八部》不能随买随看随忘,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。”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,又阵像是讲堂问答结论,教书匠命运难逃,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。本有时想把类似意见正式写篇文章,总是未果。此番离加州之前,史诚之兄以新出《明报月刊》相示,说到写文章,如上所述,登在《明报月刊》上,虽言出于诚,终怕显得“阿谀”,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。只好先通讯告兄此段趣事也。
弟四月初抵此京都,被约来在京大讲课《诗与批评》三个月后返美。曾绕台北稍停。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,又得多份。本披砂析发之学院文章,惟念兄才如海,无书不读,或亦将不细遗。此文雕钻之作,宜以覆瓮堆尘,聊以见兄之读者,尚会耳。
又有不情之请:《天龙八部》,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,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,度向青年说法,今亦自觉该从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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